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。庄子曰:“儵(shū)鱼出游从容,是鱼之乐也。” 惠子曰:“子非 鱼,安知鱼之乐?”庄子曰:“子非我,安知 我不知鱼之乐?” 惠子曰:“我非子,固不知 子矣;子固非鱼也,子之不知鱼之乐,全矣。”庄子曰:“请循其本。子曰‘汝安知鱼乐’ 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,我知之濠(háo)上也。”——《庄子·秋水》

    我们耳熟能详的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”就出自2000多年前庄子和惠子在濠河上的这场辩论,惠子的这句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”,我们通常用为,“别人不是我,所以不能理解我的欢乐和痛苦。”,如鲁迅在杂文里写的:

     “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,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;对面是弄孩子。楼上有两人狂笑;还有打牌声。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。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,我只觉得他们吵闹。” --- 鲁迅而已集·小杂感

    但实际更深层含义,可能不在这里。这则辩论的大意为,庄子和惠子在濠河的某座桥上游玩:

    庄子说:“白鱼从容游动,这鱼真快乐啊!”

    惠子说:“你不是鱼,怎么知道鱼的快乐?”

    庄子说:“你不是我,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?”

    惠子说:“我不是你,本来不知道你的快乐。你本来也不是鱼,你也不知道鱼的快乐,这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。”

    眼看着惠子要把天聊死了,庄子答道:

    “请把话题转到开头吧,你说‘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’的话的时候,就已经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而来问我的。我是在濠河的桥上知道鱼的快乐的。”

     惠子:“。。。” (惠子的内心活动,这是我编的)

▲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来源《美术报》沈从斌

    《知鱼之乐》反映了两位哲学家看待世界的不同方式:逻辑的和诗意的。

    惠子是逻辑学家,看问题持理性和科学的态度,用知识的眼看待世界,遇到问题喜欢辩论,惠子的哲学是理性的、认知的、 科学的

    庄子是个诗人哲学家,他用生命的眼看世界,充满了生命的温情,庄子的哲学是诗意的、体验的、美学的

    庄子对惠子的理智游戏不感兴趣。庄子说惠子“倚树而吟,据稿梧而瞑”,整天忙于辨析万物的道理,就像一只蚊子嗡嗡飞个不停,辩之越多,离真实世界越远!他认为“辩无胜”,辨析不能最终解决问题。庄子认为,惠子哲学所反映的人与世界的关系是片面的。而庄子是融于物,消解物的存在,将物从对象中拯救出来,与我相与往来。庄子要建立一个真实的世界,通过纯粹的体验,揭示被人类知识系统所遮蔽的世界的秘密。庄子所建立的这个世界是“天地有大美而不言”,这一世界有至高的美。达至这个世界的唯一途径就是纯粹体验,这纯粹体验是一种诗性智慧

    庄子的这一思想跟“人类一思考,上帝就发笑”有些相似,有一个小故事(来自网络):

    我养了一缸鱼,每个星期天我会给他们喂高蛋白的饲料,加快他们的生长。有一天,其中一只很聪明的鱼,这里就管科学家鱼吧,他发现了一个规律:这个环境每隔七天就有非常好的食物降临。于是在一次食物降临后,它预测七个日夜之后会有另外一次,并告诉所有其他的鱼。结果它的预言成真了!所有的鱼都非常高兴他们认识了这个规律。经过好几个星期,他们都观察到了这个现象,给予发现这个现象的科学家鱼以崇高的敬意,并把它定义为“七天定理”,是这个环境最重要的定理之一。

    我听到鱼群们关于七天定理的交谈,我笑了。

    鱼群和我们,就像我们跟这个世界一样,以为参透了的道理其实并不是真实,真实可能被我们已有的知识系统所蒙蔽。

▲ 鱼藻图 (局部)(明)王翘

通丨会通物我


阙题

唐 刘昚虚

道由白云尽,春与青溪长。

时有落花至,远随流水香。

闲门向山路,深柳读书堂。

幽映每白日,清辉照衣裳。

    盘山的曲折小径在白云间盘旋,盎然的春意随着蜿蜒的溪流潺潺流淌,偶尔有落花随水飘来,又随着水流向前飘去,飘到人看不见的地方,惟留下一缕香意淡淡地氤氲。人与这世界缱绻,清泉就是“我”适意的心灵,蜿蜒的小径就是“我”盘桓的意度,淡云微岚将“我”的心灵拉向远方。虽未有一字着人,却处处在写人,人融于物中,人在世界的“大通”中。

    游鱼之乐所体现的是一种会通万物的思维,在诗意的心灵中,打通“我”与世界的界限,通世界以为一。

    在鱼乐之辩中,庄子以“知游鱼之乐”而发出会心的感慨,惠子以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”诘难之。惠子的问难若从理性角度看,是完全合理的:鱼的快乐是鱼的体验,人不可能知道鱼的快乐。“出游从容”,是鱼游动的样态,并不表示鱼有这样的情绪体验。庄子与鱼别而为二,二者各为孤立的世界,不存在相通的物质因缘。因此,从科学角度看,庄子的论断不成立;从逻辑上看,庄子的推论也无根据。

    游鱼之乐这个论题的要点之一,就是“知”。惠子认为,鱼之乐不可“知”,但庄子说“我知之濠上也”。这句话是论辩的关键。正因“我”来到这河边,徘徊在河桥上,正因“我”心情的“从容”,在这从容游荡中,“我”感到无拘束的快乐,所以“我”“觉得”(这“觉得”不是意识,而是纯粹体验)鱼游是快乐的,山风是快乐的,白云是快乐的,鸣鸟是快乐的。这是诗意的目光、审美的目光。庄子所说的游鱼之乐,绝不是对游鱼之乐的“知”——从认知的角度看,不存在游鱼之乐——而是对游鱼之乐的体验:他体验鱼会如此,其实鱼并不如此,但他根本不在乎鱼不如此。惠子所诘难的“知”,是科学认知的“知”,而庄子的“我知之濠上”之语,则说的是生命的体验。“知”不外乎二途:一条是知识的道路,那是外在的认识,和世界处于“分”的状态;一条是纯粹体验的道路,这是内在的冥合,与物相“乘”,即相随,融入这个世界中,与这世界同在,和世界实现“大通”,这是“合”。后者就是一条审美的道路。在审美的境界中,万物各张其性,各任其新,即使人人所见之物、时时熟悉之境,也能以故出新。审美的眼光具有极大的创造力。

    惠子虽然“泛爱万物”,但他与万物是分离的,物与物之间是孤立的,他所谓联系是以人的知识谱系将万物连接,并非万物自身所具有的联系。他是“看”世界,人在万物之外,人是世界的观照者;他是分析世界,世界成了人的“理”的对象,世界被“理”所征服。其直接结果,就是人与物的分离。

    庄子看到了惠子守其孤明而不与万物相通之心,致力于凿通孤立世界之间的界限,是人与物关系的“绝地天通”。他以诗意的眼光超越“人”的态度,超越科学、功利的视角,以天心穿透世界。他在桥上看鱼,鱼在桥下优游,在他的感悟中,桥没有了,水没有了,鱼和“我”的界限没有了,世界即如一大河流,他和鱼都在这河流中优游。鱼非“我”眼中所见之鱼,而是在“我”生命中游荡的鱼,“我”也非故常之“我”,而是“丧我”之“我”。庄子说:“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。”如果站在人与天分离的角度看,天是天,物是物,我是我;如果站在诗意的立场看,“我”与世界的界限打破了,“我”和世界融为一体,还归于世界的大本。我们通常所说的诗意的眼光,就是从生命的角度看世界。庄子所反复强调的“天地与我并生”、“磅礴乎万物以为一”,即是说“人在世界中”,人并不在世界之外。人在世界中,是世界的“在”者,而不是“观”者。

    魏晋时期“竹林七贤”之一刘伶的“曝裈(kūn)当屋”也有几分类似的道理:

    刘伶恒纵酒放达,或脱衣裸形在屋中,人见讥之。伶曰:“我以天地为栋宇,屋室为裈衣,诸君何为入我裈中?”《世说新语-任诞》 

    刘伶常常纵情饮酒,任性放诞,有时脱掉衣服,赤身裸体呆在屋中。有人看到后讥笑他,刘伶说:“我把天地当房子,把房屋当裤子,诸位为什么跑到我裤子里来?”

    人本来就是世界的一分子,人用人的目光看待世界时,似乎从这世界抽离出来,世界是“我”的“对象”。在“对象化”中,世界丧失了本身的独立意义,变成了人的知识、价值的投射,人也在对象化中撕裂和世界密合的整体。庄子所反对的就是人为自然立法的做法。庄子认为,这合于“人”理,并不合“天”理。因为,在人为世界立法的关系中,人是世界的中心,人握有世界的解释权,世界在人的知识谱系中存在。庄子认为,这是一种虚假的存在。庄子哲学的总体旨归正是将世界从对象性中拯救出来,还世界以自身的本然意义——不是人所赋予的意义。

    庄子将会通物我的纯粹体验境界称为“物化”。“化”于物,“我”就是物,没有了物我之间的界限。“物化”是和“对象化”相对的一个概念,它将人从“对象化”中拯救出来,让生命自在显现。庄子讲了一个关于影子的故事。有一个人讨厌自己的影子,他行动,影子跟着他,他跑,影子也随之而跑,他拼命地奔跑,试图摆脱影子,但还是不成,最后累死了。庄子说,世人其实就是与影子竞走,与一种虚幻不实的目标角逐,知识的、利益的、欲望的,都是和自己相摩相戛的对象,造成全面的冲突。庄子曾经批评惠子:“形与影竞走也,悲夫!”依庄子,你为什么不到大树下去休息,大树下面不就没有了影子?这“大树下”,就是自然天全的物化世界——在自然中,和万物融为一体,没有冲突,没有彼此,没有观者和被观者。

    《庄子》中有个相濡以沫的典故。《大宗师》说:“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,相呴以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”泉水干枯后,鱼被困在陆地上,它们用自己的湿气互相嘘吸,用口中的唾沫互相湿润对方(这是庄子所讽刺的儒家的德性主张)。与其这样,还不如相忘于江湖之中,自由自在地游。回到生命的水中,回到自然而然的状态中,不是让你向鱼表现出一种亲和的态度(有态度,就是情),不是“像”鱼那样存在(有比喻,就是知识),也不是有意去和世界沟通(那是一种目的性的外在活动),而是相“忘”于江湖——这个“忘”也不是有意作心理排除的意识活动,而是浑然无知的状态。从干涸的生命暂寄场所,回到本然的生命存在的“江湖”,你要做的就是“游”,哪里有什么理性的分别、目的的争取、欲望的挥洒。

    李白说:“相看两不厌,唯有敬亭山”;李清照说:“水光山色与人亲”。世界中的一草一木都成了人的朋友。这种与万物相融相即的心理状态,是一种诗意的情怀。王维诗云:“流水如有意,暮禽相与还。”刘长卿诗云:“过雨看松色,随山到水源。溪花与禅意,相对亦忘言。”这是怎样的缱绻,怎样的优游!诗人就是一条优游的鱼。在这诗意的氤氲中,白云拥抱着山石,清风荡漾着绿林,山月与弹琴人相与优游,流水游戏着心灵的轻柔。

▲自由生长  摄于锡惠公园,2016

大丨以物为量


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,不谴是非,以与世俗处。

    游鱼之乐中,齐同万物、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,这就是“大”的世界。

    惠子就是从“大”上批评庄子的。他说,庄子的主张是“大而无当”、 “大而无用”,像一个又大又无用的大瓠瓜,用来盛水,坚不能举,用来做其他物品,也一无用处。惠子有一次对庄子说:“你所说的话实在无用。”庄子说:“知道无用才可以和他谈用啊。天地多么广大,人所用的只是容足而已。但除了你脚踩的其他地方都挖空,那有用的地方还有用吗?”惠子答道:“无用。”庄子说“无用是为大用啊。”

    如何克服人的渺小而同于天地之广阔?庄子认为惠子陷入了目的论陷阱,心想其大,而愈见其小,执着于“当于理”,一落理窟,即失本真。正因此,惠子面对天地雄阔变化,无能为力,欲穷天地之精神,但“存雄而无术”。但庄学认为,道家却做到了,道家不是通过分析的途径、科学的态度,而是在体验中,在心灵的飞跃中做到了。庄子强调的无用之用,是谓大用,其实就是要救人于目的论的束缚之中 ,将人从知性的“小”中解放出来

    惠子肯定天地的“大”,这“大”是体量上的,是科学意义上的大,与庄子有根本区别,庄子的大不是数量上的大,而是精神境界上的大,那是一种自由的、超越的状态。庄子的哲学核心就在“大”——一种超越的宇宙人生情怀。正是这“大”,使他超越世俗的功利眼光,来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;使他摆脱理性知识的羁绊,以一丝不挂的精神重新打量宇宙人生;使他能“与天为徒”,以夜莺的声音啼唱,伴山风的节奏跳舞。庄子的“大”是“无际”的世界,他总是说游于“广漠之地”、“无穷之门”、“无极之野”、“无何有之乡”,不是说飞得远,而是性灵超越。

    在西方传统哲学中,强调通过人的知性力量走出“洞穴”。这一思维与惠子很相似。而庄子认为,知性非但不能领人奔向“洞穴”之外的广阔世界,而且使人封闭于知性之中。庄学的思想是:知性使人困于“洞穴”,体验使人走向广远。因为知识的小溪充沛了,生命的清泉则断流了。“相濡以沫”的故事说的就是这样的窘境。对于人的真实生命来说,知识的岸是无水的岸。

    人是小的,天是大的。人为什么会小?不是体量上小,而是人处于无所不在的束缚之中。被束缚的人,处处局促,处处狭隘,捉襟见肘,左冲右突,成为知识的俘虏,欲望的俘虏,习惯的俘虏,这样的境况下,怎么能不小!尼采在《查斯图斯特拉如是说》中说:“走出你的洞穴吧,世界如一座花园等待着你。”但很多人看不到这花园。庄子的存雄之术,其实是无“术”,克服一切知识上的“术”,彻底解放自己。大鹏逍遥而游,那位博学的知北游问道,那位自得的河神快乐地随着水流游向大海,都还不能称之为“大”,因为还有小大之别,还有所依待,还有追问的兴趣,还有“术”。而作自由之游的心灵,一无依傍,横无际涯,无所期待,自能成其大。

    《庄子》中有另外一个关于影子的故事。罔两是影子的影子,他问影子说:“刚才你在行走,现在你却停了下来;刚才你坐着,现在却又起来,你怎么这么没有自己独立的意志呢?”影子回答说:“我是因为必须有所依待才这样的,而我所依附的东西又有所依附呀!”这个影子的故事与前面所说的侧重点有所不同,这是就知识上来说的。从知识上看,庄子认为有待的人是影子的影子,闪烁不定,因为有所依附、有所执着、有所求、有所贪欲,这样必然就有所拘束,心灵必然不能大——大是一种突破束缚的心灵境界。

    “大”在庄子的哲学思想中,就是“与物为量”。《天运》篇说:“奏之以阴阳之和,烛之以日月之明;其声能短能长,能柔能刚;变化齐一,不主故常;在谷满谷,在坑满坑;涂却守神,以物为量。”这里以音乐为比,说太和之音与万物浑然一体,不以人的知识为量,而以万物为量,所谓“在谷满谷,在坑满坑”。。

    一般意义上的量,指对世界的分别,即以大小多少的差异观、数量观去看世界。在量论看来,世界是表象的、外在的、形式的。如果从知识角度去解释、理解,世界便有了大小多少之别,这就是量的把握。庄子认为,这种量的把握,是人所赋予的。人赋予了世界以量,人以量去给世界判分高下差等,量非自然本来固有。一朵野花并不觉得自己是小,没有名气。

    在庄子的哲学系统中,存在着两种不同“量观”:一是“以人为量”,一是“以物为量”。前者是以人衡天,后者是以天衡人,以天合天;前者是人为的,后者是自然的;前者为分别之见,后者为大道之见。庄子要以“以物为量”去取代“以人为量”,就是要人放弃知识和理性,还世界以自然之本性。人的量是知识之量,是对世界自然本性的误诠。庄子强调,不以人之知为知,而以天之知为知,以天之量为量。

    以物为量,就是不以大为大,不以小为小,泰山不独大其大,毫毛不独小其小。泰山、毫毛独立自在,适。大、小是人意识的分别,而当你放弃知识,将生命的小舟摇进世界的芦苇深处之时,水平风静,鱼戏鸥飞,你闭上知识的眼,开启生命的眼,你与萧瑟的芦苇同在,你与高飞的沙鸥并翼,还哪里有什么大、小、美、丑之分?《齐物论》说:“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,而泰山为小。莫寿于殇子,而彭祖为夭。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”泰山、秋毫是空间上的等同,殇子、彭祖是时间上的等同。“天地与我并生”,是说“我”放弃了一切知识的努力,回到了世界之中,与万物共存共生,成为无边世界萋萋芳草中的绿茵一片。“万物与我为一”,即齐同万物,无短无长,无差别,无高下,即由知识的分别进入到道的“一”中。由此,我们看庄惠之辩,惠子对庄子的质疑,其实就是“以人为量”,而庄子则是拉起“以物为量”的大帜,走出知性的洞穴。庄子将“以物为量”的哲学概括为“秋水精神”。万物一体,世界平等,心与天游,无分彼此,哪里有高下美丑之分,哪里有物我人他之别!秋水精神,是一种平等精神。以道观之,大道如一,这就是秋水精神的精髓。

全丨大制不割


    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溪。为天下溪,常德不离,复归于婴儿。知其白,守其黑,为天下式。为天下式,常德不忒,复归于无极。知其荣,守其辱,为天下谷。为天下谷,常德乃足,复归于朴。朴散则为器,圣人用之则为官长:故大制不割。

—老子《道德经》

    幽暗的、混茫的、空空落落的、无边无际的道的世界,是朴,朴是没被打破的圆融,在这里,没有知识,没有分别,没有争斗,没有欲望,万物自生听,太空恒寂寥。没有知识,如同婴儿一样自然存在;没有争斗,保持着永恒的雌柔;就像天下的溪涧,就像清气流动的山谷,空灵而涵有一切,流动而不滞塞。这个天下莫能与之争的世界,乃素朴之制,此为“大制”,最大的“制”就是不分别的“制”

    游鱼之乐,反映了道家重视天全之美的思想。天之美是不可分别、浑然整全的美,是之谓“大全”。

    庄子的“大全”不是全部,全部是与部分相对的称谓,这样的全部还是量上的观点。任何量上的观点,都与庄子的诗性思维相违背。大全不是大而全,而是即物即全。当人放下分别见时,哪里有总类和部分的分野。一花一世界,一草一天国,体验即圆融。庄子所描述的游鱼之乐的境界,就是人与世界浑成一体,其根本特点是不分别。而惠子的质疑,则是从知性出发,于分别上立论的。

    老子并非强调原始和谐,而是要以自然取代人为,以纯朴代替矫揉造作,以平和平等代替你争我夺,以空灵而无边际的心灵涵泳天下的美。“大制不割”是一种大智慧,一种充满圆融的美。

    庄子对老子“大制不割”思想有深刻的发挥。在《应帝王》最后一段说了一个故事。南海的帝叫儵,北海的帝叫忽,中央的帝叫浑沌,儵与忽到混沌那里去,浑沌对他们很好,儵与忽就想怎样报答浑沌,他们商量道:“人有七窍,能够看、听、吃、闻,但混沌没有,我们就尝试为他凿七个洞吧。”他们每天凿一窍,七天后,浑沌被凿死了。这个故事意味深长。浑沌是“一”,儵与忽两个聪明的家伙为他打开七窍,即打开感受外在世界的通道,知识的窗口就打开了;打破了这个“一”,而进入分别的世界,这分别的世界就是“二”。“二”是浑成世界的死亡。有为、机心、认知,都是美的破坏者,而浑全、质朴、至淳、无为的境界,才是大全的境界,至美的境界。

    知性的世界是清晰的,浑沌的世界是幽暗的。但庄子认为,世人所认为的清晰世界,是真正的混乱无序;而浑沌世界虽然是幽暗不明——没有以知识去“明”——但却是清晰、纯粹的,有空寂明觉(空而能容,寂而不乱,明而能照,觉能去惑)之心。理性的世界是秩序化的、条理的,像庄子所诟病的名家、儒家等不遗余力地建立他们的条理、逻辑,而浑沌世界没有任何秩序、理性,是一个无“理”的世界,但在庄子看来,人们热衷于建立的那种秩序、理性原是荒诞不实的,而浑沌世界的无“理”才是真正的世界存在之理。道家哲学强调,浑成的世界是大美的世界,而分别的世界是残破的。捧着一个残破的玉器,还以为天下之美物,庄子认为,这是很愚蠢的事。庄子把这样的浑沌世界称为“天放”,一个纯任自然的世界。谈到天和人的区别,庄子作了这样的区别:野马放逸,任其驰骋,这是天;将马套上缰绳,装上衡轭,马成了非自由的马、任人驱使的马,这就是人。而伯乐之流,抱着一种外在的标准,去给马定优劣,这就是孔墨之徒。庄子说的“守全”,就是要守天之全。庄子所说的大全之美,为美的基本特性的判断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思路。心与天壤俱,安识身有无——当人融入世界之中时,就进入了一个混沌的大全世界,于是在“混沌里放出光明”。庄子的观点影响到中国人对美的理解:科学的分析不能带来美,功利的目的追求不到美,美不能赖于外在具体的认识,应来源于内在生命的体验。关起认识的窗口(七孔不通),打开生命体验的门。美并不来自感性经验,甚至要对感性经验进行排除。混全的美,不是糊里糊涂、浑浑沌沌,而是对生命的清晰印认。浑沌之美,不是模糊美学,它是对生命的发现。庄子的混沌大全的美,就是让世界自在兴现。

乐丨忘情融物


    情,是一种倾向;爱,是一种施与。有了情和爱,就有了“我”和世界的分别;在这样的心灵中,就没有纯然的体验,也无法有真正的美。庄子忘情融物的哲学,将人从情感的施与和获得、目的的占有和攫取中拯救出来,强调哀乐不入于心,强调忘适之适,人既不是施舍者、也非利益获得者的角色,在纯然物化之中,不爱不与,是为大爱。庄子的哲学不是“物皆着我之色彩”,而是“物皆无我之色彩”。庄子不是冷然于扁舟孤海中人,而是在相忘于江湖中独守天真。

    庄子说他知道鱼的快乐,鱼的快乐是什么样的快乐呢?是鱼固有之乐,还是人所赋予?这就涉及到一个“情”字。人观鱼而知鱼之快乐,朱光潜先生等以为,这是一种“推己及物”、“移情于物”的观物模式。万物无情,而人有情,人观万物,故万物皆染上人的情感色彩。“移情于物”、“融情于物”的观点可以用一则书法作品来说明:

▲《祭侄文稿》(唐)颜真卿  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

    书法本没有感情,但是人赋予了书法的感情。颜真卿的《祭侄文稿》被称为“天下行数第二”,初看十分潦草,而且有很多涂改。在一般正常的发挥下,不这样凌乱。颜真卿的正楷端庄雄伟,比如下面这幅:

▲《自书告身帖》 (唐)颜真卿

    为何看似凌乱如麻的《祭侄文稿》能号称“天下行数第二”,因为这幅《祭侄文稿》有其特殊的创作背景。在安史之乱中,颜真卿的兄、侄颜杲卿和颜季明为抗击叛军罹难,“颜氏一门死于刀锯者三十余人,其状惨绝人寰”。颜真卿遍寻颜杲卿父子的遗骸,却只找到颜杲卿的一足和颜季明的头颅。

    面对灭门惨剧,颜真卿的悲痛之情溢于笔尖,在极度悲愤的情绪下书写,不顾笔墨之工拙,故字随情绪起伏,纯是精神和平时工力的自然流露,这在整个书法史上都是不多见的。情与笔、泪与墨的交融,造就了《祭侄文稿》千古卓然的地位,故被后世称作“天下第二行书”。在《兰亭序》至今未见真迹的情况下,这幅作品堪称天下行书之最(天下行书第一和第三是什么,可以看我朋友的文章 忙把春服换夏衫)。

    颜真卿可谓满门忠烈,其祖上是孔子最爱的弟子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”的颜回。在去年,台北故宫博物院当时出借镇馆之宝颜真卿《祭侄文稿》的真迹给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展出,当时还引起国内舆论讨伐。

▲ 东京国立博物馆《颜真卿,超越王羲之的名笔》特别展

    相比于“移情于物”,“融情于物”,庄子则更进一步,为“忘情融物”,有个“鼓盆而歌”的故事,我在初中时看到这个故事大为震惊,其原文为:

庄子妻死,惠子吊之,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。惠子曰:“与人居,长子老身,死不哭亦足矣,又鼓盆而歌,不亦甚乎!”

庄子曰:“不然。是其始死也,我独何能无概然!察其始而本无生,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,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。杂乎芒芴之间,变而有气,气变而有形,形变而有生,今又变而之死,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。人且偃然寝于巨室,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,自以为不通乎命,故止也。”——《庄子·至乐》

    庄子妻子去世了,惠子去吊唁,庄子盘腿而坐,敲着盆唱着歌。惠子说:“和自己的妻子生活在一起,她为你生儿育女,现在老了死去,你不哭,也就罢了,还敲着盆唱着歌,这不是有点过分吗?”庄子说:“她的生命来自于自然之气,现在她又归于自然之气,归于生命之大本。生死相替就如同四季的更替。她现在安然地睡在天地这一巨室之中,而我在这里嗷嗷叫哭,这不是太愚蠢了吗?”惠子所持为人之常情,而庄子所持为天地之情。

    鸟兽犹爱其类,何况人乎?何况其妻乎?只是庄子看到,世所谓爱者,乃是一己之私怀,亲亲则爱之,类同则悲之,于是便有差别,便有等级,便有偏私。由此,庄子认为,人之爱是不真实的。顺应自然之道,以万物之情为情,方是真性情。庄子提出“不近人情”的观点,“不近人情”后面隐含的是“独重天情”,在相忘于江湖中各任天情。

    人本质上都是有情的,庄子和惠子在这一点上没有不同,但他俩所说的“情”却有不同。惠子问“人本来是没有情的吗”,庄子以“是”答之,令惠子大为吃惊。庄子并非否定人有情,但庄子肯定的是人的“天情”,惠子肯定的是人的“人情”。人之情,具有一定的倾向性、目的性,也有盲目的知识性,人的喜怒哀乐之情总是与功利欲望等联系在一起。情感与人先入的态度有关,人由于先天承继和后天习染,形成了一种看世界的态度,即所谓“好恶”——喜欢什么,不喜欢什么,需要什么,不需要什么,等等。这样的情感在庄子看来,等同于俗念。庄子认为,这样的情会“内伤于心”,“不益生”。庄子所推崇的“天情”,就是因顺自然之情,独守精、神,以自然之情融入世界。庄子批评惠子劳心劳神,倚树而吟,据槁梧而瞑,喋喋不休地辩论,失却的是天情,心灵为俗世之情所充满。这不合养生之道,难有天全之想。态度决定一切,庄子要惠子放下知识的、功利的、欲望的态度,而以无情感倾向性的态度去对待世界。

    我们可以联系另一个概念“爱”来看。这两位哲学家都被称为“泛爱万物”,但“爱”的方式却有不同,一是以理性去爱,一是以诗意去爱。以理性去爱万物,那是一种德性主张,如同墨子所说的“兼爱”,“爱”表现的是一种情感的倾向性。庄子认为,人们留恋于一般的喜乐爱恨,满足于一般的取与(如儒家哲学满足于仁爱慈善),终究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。《人间世》说了一个故事:爱马的人,用竹筐去盛马粪,用盛水器具去装马尿,对马真是好极了。有牛虻叮在马身上,养马人扑打牛虻,却被发怒的马踢伤,爱马而为马所伤。相呴以湿救不了不在水中的鱼,不在于慈爱少,而在于鱼丧失了自然之性;爱马的反为马所伤,不在于你没有做好,而在于片面的爱是没有用处的。它不能带来心灵的最终安适。

    《知北游》说:“山林与!皋壤与!使我欣欣然而乐与!乐未毕也,哀又继之。哀乐之来,吾不能御,其去弗能止。悲夫,世人直为物逆旅耳!”山林啊,原野啊,使我心灵欣欣然而乐。然而乐还没有完,悲哀就接着袭来。哀和乐的感情向我袭来,我又不能抵御;它离开的时候,我又不能阻止。可悲啊!世上的人简直就是物的旅店罢了!庄子不是否定山水之美,他也爱物,但是超越具体的情感倾向,融入世界中,与世界相与优游,以生命贴近世界,在世界的江湖中游荡,这才叫“爱”。“爱”不是占有之,那样心灵就会成为万物的旅店。

    作者认为,庄子游鱼之乐,并非“移情于物”,而是“忘情融物”。因为在庄子看来,忘己忘物始能入于天,入于天,就是融于物,就是“物物”;在“物物”的境界中,人方自在、自由。哀乐不入于心,正是庄子哲学的起点。庄子的至乐无乐、忘适之适的思想,也与此有关。在“游鱼之乐”的辩论中,庄子所说之“乐”,是鱼之“乐”,所谓“儵鱼出游从容,是鱼之乐也”,而不是人之乐,不是人的情感满足所带来的快感。这是人在纯粹体验中所发现的优游境界——人无喜乐,以世界之乐为乐。

游丨朝阳初启


我们一直寻找的,却是自己原本早已拥有的;我们总是东张西望,唯独漏了自己想要的,这就是我们至今难以如愿以偿的原因。

    “游鱼之乐”中的“游”同样也是庄子哲学中的关键词。

     濠上观鱼,而感到鱼之乐,就是没有任何拘限,与世界融为一体。他的游,是生命的游戏,是人在与真实的性灵做游戏,“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气之辩,以游无穷者”——在无穷、无形的世界中游。庄子的游,将人从知性中解放出来,释放人的生命价值,追求真正的意义世界。

    《庄子》一书痛感于人存在的不自由,欲望的蛊惑和知识的羁绊,使人丧失了真实生命意义。庄子认为,自由即生命。没有自由,人的生命意义将是晦暗而无光彩的;没有自由,生命便是一次虚假的旅程。《养生主》说:“泽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饮,不蕲畜乎樊中。神虽王,不善也。”草泽里的野鸡十步啄一口食,百步饮一口水,非常辛苦,但即便如此,也不期望被畜养在笼子里,过安逸的生活,因为那样它失去的是自由。

    自由是释放人生命的根本途径。在相濡以沫的故事中,水干后,困在陆地上的鱼,用湿气互相嘘吸,用口中的唾沫互相湿润对方。与其这样相助,不如各自在江湖上互不相知。相呴以湿,相濡以沫,在道家看来,儒家所奉行的道德不是生命之水,充其量只能是使人苟活于一瞬的虚假温情,它并不能解脱人的生命困境,并不是给人以真正的生命关怀。庄子认为,于人生命的真正关怀,就是让人回到生命之水中去,让他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乐,虽然看起来孤独而无助,但却享受着生命的最大自由。

    庄子认为,只有当人是自然之时,才是真实的人;只有人是真实的人的时候,心灵才能真正地自由;只有在自由的境界中,心灵才能真正地游戏。庄子的游是合于天、融于物的。庄子常说乘云气、乘物,其实并不是说有物质上的凭借而高飞远翥,而是形容心灵与万物相互缱绻。庄子说游是一种独往独来的活动,并非形容游作为一种体验活动本身是孤独的,物我了不相应,而是强调人游离于一切束缚之外,孤光自照,一无所系。

    在自由游戏之中,生命沐浴在一片神圣的光芒之中。自由游戏之心,由黑暗走向光明。器宇安泰、心定神闲的人,发出的是自然的智慧之光。发出自然智慧之光的,人便自显其为人,物便自显其为物。人与物都在光亮中自由自在地存在。庄子说:“生者,德之光也。”这是庄子哲学中最重要的界定之一。庄子认为,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盏灯,都有自己的光芒。但欲望、知识等重重黑幕,挡住了这光,但并不意味这灯光从生命中消失。在从知性中解放出来之后,心灵重浴光明。

    庄子认为,纯粹的体验能达到“朝彻”——朝阳初启的境界,站在濠水的桥上,一缕朝阳正从心中升起。

▲ 虎溪三笑图 (宋)佚名  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

    儒者陶渊明、道士陆修静去庐山看望高僧慧远,慧远送客,谈笑间,不觉破了自己所定的送客不过虎溪之例,三人因之相视大笑。三教原本相融。

总结丨现实意义


    文章从五个方面尝试复原深藏于这次《知鱼之乐》对话中的庄子思想:会通物我、以物为量、大制不割、忘情融物和自由优游。可以粗略地看出,庄惠之别的根本在于,庄子远离知性的道路,开启生命的灵牖,返归内在纯粹体验,重视当下鲜活自由。

    上文大部分内容来自《中国美学十五讲》(这个十五讲是一个系列,还有好多本,读起来感觉就像是在听很多教授的讲座,挺好)。如果觉得中国哲学太枯燥,可以先看看美学。中国美学在很大程度上跟哲学相关联,它教人如何发现美,欣赏美,这些美藏于书法、绘画、建筑、诗词之中,也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方方面面。

    个人觉得庄子的哲学,很容易走向虚无。他告诉你看待世界要靠纯粹体验,但没有提供达到纯粹体验的方法​,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去纯粹体验。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,从物质决定意识的唯物主义观点来看,“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,在其现实性上,他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”,不是说“唯心主义”不好,但像老庄思想缺乏实操性(不像儒家那样具体,比如“君君臣臣父父子子”)。​庄子的观点,比如“鼓盆而歌”、“曝裈当屋”,在现代社会要不就会像加缪的《局外人》里那样,直接被喷死,或被当做神经病,像列夫托尔斯泰晚年抛弃一切离家出走,《月亮与六便士》里的主人翁放弃一切跑到荒岛上开始学习自己喜欢的绘画,我们甚至连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都很难做到。我们常听到劝人的话,比如“你不为自己着想,也要想想你的__,怎么怎么样。。。”,每一代人都牺牲了自己更好的生活而为了给下一代提供更好的条件,人很难单纯为了自己而活,这就注定了在现实生活中庄子的思想很难实施。毕竟作为普通的打工人,物质的现实很难超越。但是,他们的思想,他们的“理想国”为我们提供了宝贵而独特的视角来看待和思考问题,使得在日常琐碎忙碌疲惫的生活中,提供了某种心灵的慰藉。

 

参考


  1. 中国美学十五讲,朱良志
  2. 谈美,朱光潜